很久以前，新疆北部的田野戈壁山沟河谷里的土路上往来奔忙着一种胶轱辘大车。一马驾辕，三马拉套，装得多，跑得快，是当时农村最先进的交通运输工具。赶大车的人，被尊称为“车老板儿”，在当时可是有头有脸的主儿。“啪——啪——”一甩长鞭，满身的精神；“喔喔吁吁”几声吆喝，一脸的牛气——车老板，那可不是等闲之辈。

碧野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成为一个车老板儿。

十六岁那年，碧野初中毕业了。来到了跃进公社托合塔尔村务农。

托合塔尔村原先一片戈壁，当地牧民把这里叫托合塔尔，从前这里没有农村，只有牧区，牧民是住毡房的，在冬牧场——也叫冬窝子——住的是低矮的木屋。这里的农村都是后建的，是盲流们建的。盲流就是盲目迁徙的流动人口，没有贬义。

选个较高的地儿，最好是向阳的一面坡的地方挖下去，长宽大小深浅全凭自己做主，间数也不受限制，可以有客厅，有卧室，有厨房，有仓库，想有啥就有啥，多出点儿力气挖就是了；四壁齐刷刷地挖下去，再抹上草泥，刷上白土，支上柱子架上梁，白净的芦苇可劲儿地往上铺，芦苇上再铺上柔软的麦草然后抹泥盖土，这冬暖夏凉地窝子就成了，大戈壁空气燥得冒烟儿，地窝子还能有点儿湿乎气儿。

地窝子，当时在新疆最北面阿勒泰山脚下的农村，是很普遍的一种民居。

托合塔尔人开了渠种了地，植了很多树。这里很大的一块洼地由于引水灌溉渐渐形成了一个方圆几公里的湖泊，托合塔尔平地冒出一个湖泊来，这湖泊淹没了整个托合塔尔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就叫“托合塔尔湖”吧，总不能叫“兔子不拉屎湖”。村民们的地窝子零零散散地在这湖的南边儿上冒着炊烟，大队部那几间干打垒土屋显得高高在上。

从前的村叫大队，大队的头儿叫主任，主任姓刘名六。刘六原本不识字，平时也用不着写字，可当了这主任后就要经常签名了，于是就请小学老师教，老师很耐心，教了好几天，可刘六那喜欢拿锄头的手就是拿不动笔，就那么几个笔画硬是弄不到一堆儿里去，老师没奈何，用阿拉伯数字代之，于是大队里的各种公文上就留下了“66”这样的签名和上面按着的一个血红的手印，还有那个大队公章。

村里的百姓也喜欢叫他66，发这个音来称呼人，跟内地有些地方叫“混混”意思大致相同。66的媳妇比他小十好几岁，地主成分，圆脸黄牙，因为是这村里的第一夫人，那张笑不笑都露着黄牙的嘴就不愿闲着，只要有了她就连家雀儿都敢不吱声儿了，只听她一个人喳喳叽叽，人们私下里都叫她花喜鹊，她本名叫刘翠花。

刘六当了大队主任，大家对主任老婆刘翠花的称呼就是成了问题：叫主任老婆、主任婆娘、主任屋里的，都不庄重；叫主任夫人、主任太太，也不兴；叫主任的同志，等于没叫，还是工作组的眼镜陈有文化，他说：“刘翠花同志是刘主任的革命伴侣，正如燕妮和马克思，大家就称刘翠花同志为‘主任伴侣’吧。”